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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淘:印象記——酋長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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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收獲》雜志
作者:馬小淘
發(fā)布時間:2017-05-23

 

我和石一楓認識的時間并不長,掐指一算才四年多。這之前曾經反復聽到這個名字,諸如中學就在《十月》雜志發(fā)小說,北大才子,“新一代頑主”各種高大上的贊美,輔以好玩、貧嘴的歸納,讓我對這個人幾乎沒什么印象。文學圈里,贊美人有才有趣像是一種偷懶,被稱贊有才、有趣,你一見覺得又沒才又沒勁的多了,所以對石一楓的零星信息處理的結果,就是隱藏文件夾,想不起來。

第一次見到石一楓,是我們一起去杭州領一個獎,西湖的“新銳”獎。那是春天,乍暖還寒,機場候機廳,一個穿著咖啡色牛角扣大衣的胖子拎著和我一樣的紅色登機箱,胖子手舞足蹈,像上滿弦的電動玩具,一刻不停地憨態(tài)可掬著。我不知道那人就是石一楓,只覺得這熱愛生活的家伙是和我毫無相干的同路人。下了飛機,見他和同機抵達的陳東捷老師等等談笑風生,意識到這位活潑的先生是個作家。

第二天,我與這位先生的座位被排在一起,印著名牌,一起領獎,才對上號。這就是久仰的石老師啊。頒獎會上,石一楓以一種莊嚴、虔誠、似乎有點老實巴交的態(tài)度念了他的獲獎感言,并且很認真地在感言里談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一瞬間我的不真實感,這個昨天在機場像吃了興奮劑的胖子,怎么一下子道貌岸然起來了。他那老干部的緩慢語速,嚴謹?shù)拇朕o,讓這個人顯得慈祥而傳統(tǒng)。這種終身成就獎的做派,應該配上助聽器或者輪椅,才更持重。對了,我想起來,他獲獎的小說叫作《老人》。

是不是太分裂了?頒獎后,石一楓立馬切換到機場模式,重啟了活蹦亂跳、葷腥不忌的話語風格?;顒咏Y束,幾個人在飯店吃飯,我發(fā)現(xiàn)石一楓飯量并不大,他比較平凡的胃口,和碩大的體型不成比例。我表現(xiàn)出對沒吃多超標、卻長了一身肉的鄙視。石老師不以為然,非常驕傲地指出,在古代,生產生活資料匱乏,像他這種并不用比別人多吃,就輕易體重超標的人,無比受人尊重,一般都會被推選為部落首領,當個酋長什么。不用多吃多占,就長出領袖氣質,在缺衣少穿的時代多么重要啊!隔壁桌的幾個男女青年都頻頻回頭,咯咯笑地看著這位“酋長”。石一楓非常配合地頻頻點頭,做揮斥方遒狀,真好像一個神經大條的酋長。

從此以后,就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我在幾年內數(shù)次在各種活動中碰到石一楓,他拎著那個據(jù)說是夫人淘汰下來的紅箱子,穿著各種花里胡哨的牛仔褲,在不同的地方和我遭遇。我發(fā)覺,他確實是個有點分裂的人。拋開文學不談的時候,他歡脫、隨和,熱鬧得一個人是一支搞笑隊伍,以最機智好玩的方式解讀生活,調戲身邊人,也堅持自黑,樂得大家開心一笑??墒且挥|及到文學,他立馬變成載道臉,端方、犀利、孜孜不倦起來,你能感覺到他樂在其中,也能猜想到他花的苦功。很多文學會議上,石一楓的發(fā)言都給我?guī)砗芏嘤|動,他有獨到的思索,又透著真誠。不全是詩和遠方,有很多近在咫尺的盲點,他卻心明眼亮。嬉笑怒罵以外,他正派、羞澀,有一顆健康、豐滿的赤子之心。

只有一次,石一楓試圖談文學失敗了,就是和我們“神奇五俠”一起吃飯。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個文聯(lián)大樓小團伙命名為神奇五俠,成員是李宏偉、饒翔、彭敏、聶權和我。平時常常一起吃飯,偶爾也談文學,但是基本以胡溜八扯互相攻擊為主。今年初夏,石一楓和李宏偉在微信上非常嚴肅地談論文學。而后兩人覺得微信不過癮,決定線下面基。這里需要插播李宏偉的人設,他雖然小說寫得天馬行空,人卻好得跟精神病似的,像武俠小說里以敦厚善良為第一特點、武功好不好都可以一筆帶過的大師兄。李宏偉致富不忘眾鄉(xiāng)親,和石一楓約個飯都要帶著饑餓的兄弟姐妹。于是我們四個就跟著蹭飯去了。去的路上,李宏偉甚至有些羞澀地說,一會兒他要和石一楓談談文學。而我們四個的人設都是武俠小說里調皮搗蛋既沒武功也沒人品不知道哪天就被打下山崖的小師弟師妹,看到李宏偉竟然要談文學,來了起哄的興致。石一楓選了望京一家頗有格調的外國餐廳,點了一桌子紅肉白肉水果蔬菜面條大餅,他和李宏偉只要一說起文學,我們就目不轉睛或者竊竊私語,以各種賽臉的方式扮演著圍觀群眾。石一楓帶來的兩瓶紅酒被喝了個精光,話題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變成了聶權的瓷磚吊頂半夜轟然倒塌,而當年裝修的伙計如今竟然已經改行順豐快遞。石一楓也非常配合地講起了他裝修新房買了各種環(huán)保無污染材料,都堆到一起,卻覺得依然味得不行。一場文學切磋大會變成了裝修吐槽大會,說話喜歡從頭講起,語速又一貫慢條斯理的聶師傅成了本場大會的主角。酒飽飯足,帶來兩瓶紅酒卻滴酒未沾的石一楓開車把我們送到地鐵站,長途跋涉奔西去。

仔細想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石一楓在一個并非自己期待的環(huán)境里善待朋友,以自己的方式照顧別人的感受。比如,去廣西采風一路雙人間,我和蔣峰霸占著他們房間的電視看《我是歌手》決賽,石一楓只好在前邊一集沒看的情況下跟著我倆一起罵我們不希望奪冠的人。比如,去年中國作協(xié)組織我們和外國青年翻譯家座談,會議后期望我們陪同年輕翻譯家到古北水鎮(zhèn)玩一天。因為當天正好我要辦婚禮,于是臊眉耷眼地請假沒去。而后石一楓說他也請假了,理由特別正當——參加婚禮!因為說話夠逗,表達方式又不是煽情范兒,不靜下來想想容易忽略石一楓的善良。很多時候我們說誰善良,條件反射地就覺得大概是個老好人,沒個性,才善良,除了人不錯沒什么別的優(yōu)點。所以像石一楓這種渾身閃光點的人,不容易被發(fā)覺出善良。我們常常在作品中假裝深刻,卻在日常中簡單粗暴懶得想太多,就好像愛笑的人都不知道疼,就好像反應快的人都刻薄不善良。這些理所當然的印象簡直成了一種成見。所以談起石一楓,都是逗啊,貧啊,滿嘴跑火車啊。其實他是個多么中正、厚道、豁達的青年??!

有一次作家呂魁和我談起一篇小說,他說那小說寫得特好,像《世間已無陳金芳》那么好。此后我在各種地方聽到這篇小說,聽到《地球之眼》聽到《營救麥克黃》。這些扎實、周正的作品,讓我想到當年那個酋長的玩笑。石一楓寫作的時候確實像個酋長,你能感受到他的穩(wěn)重和鋒芒,他對世道人心,對人生悲涼的體恤,對這個時代的隱秘和苦澀的關懷和反省。我能在他的小說里看到思索與仁愛,更重要的是,能看到別人。心里有別人的人,筆下才有別人。

說起來,我其實是有點勢利的人。我不太喜歡弱者,玻璃心,輕易受到傷害,言不由衷,怕暴露自己的本意,小心翼翼動輒如履薄冰的人我都躲著。我喜歡強者,不虛張聲勢,不脆弱,大尺度大氣度,承受力強,真自信,所以坦蕩磊落,對瑣碎的事不在乎。

我也喜歡享受切實生活的人。知道什么東西好吃,哪個地方好玩,懷著熱情與好奇,才是對世界真正的深情。

在沒用的事上不露鋒芒,在凡俗的世界里生機勃勃,有一種高質量的可愛,石一楓就是這么個真實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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